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感觉是第一位的

1999-05-19 来源:中华读书报 余中先/译 我有话说

菲利普·索莱尔斯——你的书中一直让我吃惊的是,历史在一种具体的形式下,显得如同一种个人经验的不断重获的结果,并达到了一种相当的程度。在《植物园》中,你甚至嘲笑那些认为文学就是某种形式化的游戏、并对它所发生其中的历史背景无动于衷的人。从这一批评中,人们可以毫不费劲地认出让·里卡尔杜和阿兰·罗伯-格里耶当时的话来。

克洛德·西蒙——我没有嘲笑;我只是把一场辩论中的话原封不动地照搬而已……

——无论如何,产生的结果是滑稽的,因为,问题实际上是要知道,你在1940年的战争经历究竟是不是一种客观现实。

——是的……但是,尽管我与我们的朋友罗伯-格里耶在许多问题上意见不一,他倒是说过某种我绝对可以署名同意的意见:“世界既不是满含着意义,也不是荒诞不经,它存在着。”巴尔特也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:“假如世界意味着某种东西,那便是,它什么都不意味。”

——然而,这一世界,它同时还处在时间中、历史中。你引用过福楼拜的那句异乎寻常的话:“随着时间的脚步;随着它那巨魔般的巨大脚步。”你最近这部小说的另一个标题,你自己说过,可能会是《一段记忆的肖像》。

——不完全是标题,但它从某种意义上说,却是我试图要做的:一种描绘。你知道,我在斯德哥尔摩的答谢词中引用了托尔斯泰这样的一段思想:一个身体健康的人常常会同时发觉、感受和想到无以计量的事物。问题就在这里。你应该熟悉这个,因为你也写作。写作只能陆续地、按照某种顺序再现事物。即便从同一个场景出发,但根据我写的是“桥跨越了河流”,还是“河水在桥底下流过”,我的读者将看到不相同的形象。

——但是,人们可以尝试同时性,这正是你所做的。

——人们可以尝试某种给人以同时性概念的东西。

——假如一个人对语言、对绘画、对音乐很敏感,他便会知道这是如何发生的。但是人的记忆,这一确定了个体的特殊本质的东西,你是以一种与历史学家不同的逻辑把它引入的,一种通过秘密共同点的积累起作用的逻辑。

——是的,共同点或者对立点。自从人们不再把小说看作一种教育,像巴尔扎克那样,看作一种社会性的教育,一种教育学的文本,从那时候,人们就可能,依我看来,采用绘画、音乐和建筑所用的创作法:同一因素的重复、变调、结合、对立、反差,等等。或者,就像在数学中那样:排列、置换、组合。

——但是,我们首先来谈感觉。

——对我来说,这是第一位的。

——感觉,是一个塞利纳那样的作家的顽念。他像你一样,在战争中曾经是一个骑兵。你对他作何感想?你可是从来没有说过。

——塞利纳吗?我把他摆得很高。很早以前我就说过。那是在二十多年前,德国萨尔州电视台的人来到巴黎的时候,他们找不到任何人谈论塞利纳。我就说:“我同意来。”只有我谈论了他。普鲁斯特和塞利纳,是20世纪上半叶的两位法国大作家。我记得有人对我提起塞利纳时,说他是一个混蛋。我说:“一个混蛋?在艺术上,混蛋,这等于什么都没有说。”他为什么如此不同寻常呢?因为他的作品写得很好。因为那里头有一种音乐,因为那里头有一种节奏。就这些!完了。

——令人难堪的是,只有很少人是敏感的。

——那他们活该。

——感觉的重要性……这使我想起塞尚的一句话:“感觉构成了我业务的基础,我相信我是无法闯入的……”

——不错……但我,我不认为是无法闯入的。

——不是无法闯入的,或许,但却是多样化的。在你的这本书中有很多叙述者,很多主观视角,总之,有很多的“克洛德·西蒙”。人们在书中看到一个中学生、一个在西班牙战争期间的武器走私者、一个在1940年战争中被引向几乎注定的死亡的骑兵,而你以一种十分奇特的方式,说他被某种伤感所激动。

——是的,一种伤感状态。实际上,这是一种生的强烈欲望。世界对我从来没有显得这样美丽过,我从来没有过那样迫切的生的欲望,而我快死了。由此,“伤感”一词,我并不特别地把它看成如同一种忧愁。我在这本书中也说过。

这是某种更具有生命力的东西。这里有一种愤怒的“我要活”。你觉得呢?这不是罗曼蒂克。我兴许完全反向地运用了这一词。

——这样推翻平常的方向,是一件很美的事。现在,让我们回到具体的、原来的历史上来……

——我很高兴听到你说了这个词:具体的。所谓具体,是令人感兴趣的东西。描绘。物件、风景、人物或者行动。在这之外,则是随便什么。

——是的。人们不断地拿历史唱错调。人们让尸骨堆或者俘虏们唱歌。这是那么的真实,书中的另一个对你来说那么重要的插曲,是一次斯大林式的审判,审判的对象则是另一个后来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布罗茨基。给我印象特别深的是,你在你的小说中引用了审判中好几分钟的对话,我本人则早在报刊发表片段时,就把这些段落剪了下来。

——法官是一个女性,她说:“谁认定了你是一个诗人?”“谁把你排在诗人之列?”这是要证明一下,在把他打发到劳动营中去之前,证明他是一个社会寄生虫。可怕之极!我见过布罗茨基两次。一次在斯德哥尔摩,是他们邀请所有的诺贝尔获奖得者的那次,另一次在美国,两年前,在亚特兰大,就在他逝世之前。

——我继续话题:对于你,大写的历史以一种极端个人的和具体的方式被表现出来:西班牙,1940年法国的溃败,伴随着那个戏剧性的、对你来说极为重要的战争插曲。

——我被裹挟在里头了。你若是有我这样的年纪,你就也会被裹挟在里头。

——你使用了隆美尔在法兰西战役期间的笔记,还使用了丘吉尔的回忆录。

——是的。我阅读并采用了这些文本中的某些段落。你知道,当人们落到一个这样的汤锅中央时,人们好奇地想知道,那些正在煮汤的人的脑子里在转着什么样的念头。

——依你来看,文学与战争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?

——比文学与爱情的关系、文学与自然的关系、文学与革命的关系等等多不了什么。

——在你的作品中,战争毕竟比爱情多。

——这毕竟是一本差不多有四百页厚的书,可能会有一百页讲战争,不会再多了。不是吗?四分之一?就算一百页……

——我想说的是一种内心中的战争,不仅仅是战役。

——但是,我所描绘的军事事件,如同我在书中对记者所说的那样,深深地影响了我。战争,总归是某种给人以相当印象的东西,这你知道。

——在任何年代,总需要有某个人,能说出他个人历史、他被卷入其中的历史的具体实情,写出来并不是为了提供一个见证,而是为了来它那么一下子。

——这样做可不是故意的:既不是为了提供一个见证,也不是为了来它一下子。仅仅是写作的欲望。就如同一个画家首先有一种画画的欲望。不妨说,借用画家的一个术语,这一切在我看来有一个好的“动机”。

——然而,我认为人们写一本书是为了来它一下子。你突然在你的小说中插入了福楼拜的句子:“那些读一本书是为了知道男爵夫人是否嫁给了伯爵的人将感到受骗。”这就是福楼拜给人来了一下子的例子。

——这一点,我们的意见是一致的。

——文学中的真实,依我看,能通过肉体而走。你是怎样想的?你还引用了康拉德的话:“不,这不可能:人不可能跟他自己的生存——这便成了他的真实,他的意义——即他微妙而透彻的本质中任何一个确定阶段的活生生的感觉相交流。这是不可能的。我们生活如同我们梦想——都是独一的。”

——康拉德在我看来是个巨人。如若让我来给我最喜欢的作家排名,我会首先排上陀思妥耶夫斯基,随后就是康拉德。《“水仙号”上的黑家伙》的最后几页,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记得。海上起了风暴,这个黑家伙简直什么活都不想干了,他既遭海员们的恨,又得他们的爱,他作为人的身份实在暧昧,后来他的尸体被扔下大海(不乏幽默:一块摇晃着的木板上的钉子一时间里钩住了尸体),航船停驶,等等,到最后,什么人都没有了,什么人物都没有了,只剩下了船:它漂向了英吉利海峡,绕着英格兰的东南部海岸,进了泰晤士河,被人拖着走,来到了港口,最后被推进了船坞,一动也不再动了。对我来说,这是一些精彩的段落。没有人能做得更漂亮。

——说到福楼拜,你在书中突然中断叙述,让读者去阅读他的这样一段:“预先订好约会以便开枪——鲁道尔夫的兴奋——她爱他的方式,实属猪猡式的——在乡……节日之后再重新做头发——热熨铁的气味,穿着浴袍睡着——理发店里某种阿谀逢迎的东西——爱玛在一种正常的健康状况中回到永镇——那是果酱的季节——玫瑰色的粪便。郝麦的胀红了脸的愤怒。”

——这是福楼拜写得最漂亮的东西,还有他在埃及的旅行……这属于他构思小说时草草写下的笔记。假如人们刨去那些笔记、那些气味、那些颜色,刨去拉着爱玛回永镇的马车那车轮底下石子的喀喀声,那些玫瑰色的粪便,那种胀红了脸的愤怒,等等,总之,刨去所有那些构成这部小说的肌体本身的东西,那么好吧,这部小说恐怕就只剩下那个插曲了,雷诺阿在一次与沃拉尔的谈话中,曾以这样的方式简述过这一插曲:“这是一个傻子的故事,而他的妻子想成为一个人物,当人们读了这三百页书后,人们实在无法抑制自己对自己说:‘让所有这些人都见鬼去吧,我才不在乎呢!’”

——这对我来说有些类似诗歌:人们不能改变一个词,人们不能移动一种色彩。

——对极了。普鲁斯特的一些句子远远比许多诗歌更富有诗意。散文与诗歌的区分是人为的。即便在法文中,人们仍可以用散文达到诗的强烈效果,或许还要更好。例如对康布尔梅侯爵夫人的拜访,这可是人们在文学中所做的最最异乎寻常的事情之一:这种对消逝的时间的感觉,以海鸥-睡莲的颜色的微妙变化表达出来,真是奇妙无比。

——你说,在法文中?那么,在这一切中,法国呢?我记得你在斯德哥尔摩的演讲中有这样的话:“我的国家我永远热爱,无论它有多么好,无论它有多么坏……”

——是的,无论它有多么坏。因为我们以前并不是卓越的。40年的“奇怪溃败”、与德合作、印度支那、阿尔及利亚、马达加斯加,长期以来,人们一直隐瞒着,在1947年,短短的三天中,人们在马达加斯加就杀死了十万名土著。这个国家就是我的祖国,是我们的祖国。但是,无论……

——我向你提出这一问题,因为《植物园》的叙述者之一,毕竟是一个著名的法国作家,诺贝尔文学奖得主,他身处于吉尔吉斯斯坦,试图用糟糕的英语使人明白,他不愿意在一份有关“未来的收获”的典型的斯大林式的请愿书上签名。依你看,今天的一个法国作家是什么样的呢?

——他就是任何一个作家的样子,无论他属于什么国籍,也无论他写的什么时代。写作,始终都一样,到处都一样,它的关键在于以某种方式,当然是最好的方式,排列、组合起字词来。对于我,首先是要成功地显现形象,交流感觉。不过,我的脑子里总是回响着爱丽·福尔(ElieFaure)的这句话:“在人对自己的信任中,寄居着宗教精神。加德河上的渡槽桥比圣奥古斯丁教堂证明了更多的虔诚。”

原载于法国《世界报》1997年9月19日 余中先/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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